父亲最喜欢《咏梅》,以至于连词牌和序都省略了——
“毛主席诗词能和别人的放一起么!”
虽然无法从中找到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我却没敢组织材料和他交换意见,反倒随他简称伟人的词为《咏梅》。
大伯手不释卷。父亲送给他一枚书签,印着伟人的草书《咏梅》,简洁朴素,却不失雅致。卷不离手,《咏梅》不离手。
大伯一定只喜欢《咏梅》,我猜。
老宅最后一个春节,大伯没有用略带樱花气息的行楷在春条上庆丰祈福,而是临写了上阙《咏梅》: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笔走龙蛇,一气呵成。父亲立时仰止,我却“中二”地来了句:
“春条不能这么写……”
“念了两页书就找不着北了!”父亲沉下脸来。
大伯笑了:“你要允许孩子有自己的主张。”
父亲轻轻“哼”了一声,有点儿像贾政,又不像;大伯没管他
像谁,拉着我的手,到家谱上认祖寻宗。然后,我对着大伯慈祥的微笑,阐发了条理清晰的“春条论”。
意犹未尽,我又找了论题准备口吐莲花。倏然,一捻扎实浑厚的粗糙拨动了我心底的弦。这粗糙来自一双端过枪、掌过印的手。洒脱流畅的《咏梅》居然出自这一掌老茧!在胸中自恋的墨烟渐渐地消散无痕,剩个干巴巴的论题板结在虚空的自尊上——经风傲雪是“俏”的物质基础……
午饭的香味掩饰了我的尴尬。
“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脑筋也该换换。”大伯笑着对我说,更是对父亲说。父亲的脑筋最终没有换;我回到家,撕碎了一沓骄横的成绩单,找出生锈的柴刀,到东山的冰崖下打回一垛柴。
重拾“俏”的论题,大伯早已辞世。我没有访求他留在档案中那串沉稳雄健的足迹,因为大伯已将其攒成一枝泰然屹立于风雪中的梅——曾化身儿童团长,钢铁斗士,人民法官——昂首怒放时节,将勋荣归寂于老宅的长子、长兄,将微笑雕刻在子侄的心头。
我于是成了生活的强者,父亲却抱憾于没能拜赏下阙《咏梅》的神韵。我也笑了——
春滋养了梅,梅回报了春。
春信频传是梅的忠诚,
暗香偶袭是梅的操守。
花期尽处,绝无妖冶浮华;
落瓣成泥,再续慈恩孝悌。
山花烂漫是诉求,献给人间;
笑是初衷,留与自己。
做得很好了,非要展示给谁么?父亲谁也没像,只好依然瞪着我。
我的书中,多了父亲那枚《咏梅》。误读的尴尬已不再令我羞惭——藏于诗集不改其魂,行于纸绢不失其魄;奉诸自勉不矫其贞,传诸示人不违其善。经典的《咏梅》何等风骨,岂因误读而销蚀?
诗书礼易,管墨庄韩,都是一字一字写成的,《咏梅》也是。一字一字的经典写的是沧海桑田的岁月,跋山涉水的脚步。脚步多印几回,后人就有通衢大道;经典多读几遍,方能感知恒久、精彩和美;而岁月只管带走惆怅,带来希望。我做了父亲。
女儿咏梅始于一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两颗光彩夺目的明珠早已捧在手中。百丈冰崖绽放着一剪凌风飒雪的寒梅,用微笑陪伴她游目骋怀于浩瀚文海。一袭高洁恬淡的暗香正悄然滋润她的心灵。
我停笔的时候,早点的香味飘进我的眼角——女儿烙的肉夹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