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付久江的小说《寻找王勇(湖南文学2018年第三期)》,一连串的问号在我头脑闪出:王勇何许人也?为什么找他?找到没有?找不到如何?当我阅读完这篇7500多字小说,从作者对主人公李海历经艰辛、寻找王勇的描写中,让我领悟到:一个人的道德底线是诚信,而诚信的最高境界是信义。
小说主人公李海是象背山隧道工地项目部出纳员,而王勇是工地的临时工。事情发生在十年前的国庆节前夕,王勇找到项目部经理,说自己的老母亲患病住院了,他要请假回家,并且要求经理把他半年的工资结清了。而经理只答应支付给王勇1000元的路费,剩下的8230元的工资给王勇打了一张欠条。拿到欠条那一刻,王勇对李海说,李会计,麻烦你一件事,年末我要没工夫过来领工资,你就帮我代领了吧。说着拿起笔,在桌上的打孔日历牌上歪歪扭扭写下自己的名字和手机号码。年末,象背山公路隧道如期完工,李海和会计老孙从上午十点一直忙到下午两点给几十个工人发完了工资,但签名栏里还有一行空着,是王勇的8230元工资。老孙对李海说,既然王勇托付你了,你就代领了吧,工资表也好入账。于是李海拿起笔便代签了,然后把那笔钱装进信封丢进保险柜里。直到过了元旦春节将近,有一天他打开保险柜看到那个信封,突然想起王勇曾经留下的电话,回头再去找,陈年的日历牌早已不知去向。于是他便把这事放下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笔钱在他这里一放就是十年。
电话号码的丢失,让李海失去了联系王勇的唯一方式。可是王勇为什么不给自己打电话呢,十年了,他的手机号码从未更换过。这件事犹如一块石头重重的压在李海的心里,良心受到谴责,歉意和惋悔让李海下决心要找到王勇。一晃儿十年过去了,李海已经忘记了的王勇容貌,唯独没有忘记那根电锯切的骨头茬儿煞白的断指和王勇初到工地时看过他的身份证。在李海的记忆中,王勇是耳阳县人,离雁城市五百多公里。李海费尽周折,查到小小的耳阳县,竟然有三十八个叫王勇的人,他在电脑上百度搜索进行筛选,性别、年龄、职业分析,最后确定六个王勇是重点寻找的对象。
就这样李海踏上艰辛的寻找之路。按照计划,他准备先从县城里找起。因为六个王勇中,有两个住在县城里。王勇曾经跟他说过,家里有地三十亩,牛两头,显然家住乡下。但李海觉得时过境迁不能排除王勇离开农村到城里谋生的可能。
第一个王勇家住在城东临河的山水名苑,是一位局长,保母说已回山西老家过年。但李海还是与王局长通了电话,说明了事情缘由后,引来的却是对方一阵咆哮和愤怒。在奔城南富润家园小区,见到第二个王勇,是个开麻将厅的中年胖子,不是他找的王勇。而李海等来的是人家的挖苦和讽刺:十年了,你才想起来找他,黄瓜菜都凉了。明摆着的拖欠农民工工资,十年前的八千块,顶现在的一两万。
晚上,李海住进一家连锁快捷酒店,可那些带刺的话语,仍然在 像一根根钢针扎着他的神经,心里犹如刀绞般隐隐做痛。
第二天是个漫阴天,当地电视台的天气预报上说局部有雪,李海将希望寄托在乡下的四个王勇身上。李海决定先从耳阳县南边找起。一大早,李海下楼退房,用过早饭,四十分钟后,他驱车赶到城南六十公里外的龙王庙村。在龙王庙村村长的引领下,李海见到了第三个王勇。他是个单身汉,两年前得了脑血栓,如今已经丧失了劳动能力,左手手指完好无损,只能靠村里上报民政部门救济他。见了王勇,他嘴里呜哩哇啦的,把李海当成来慰问的领导了。眼前的人依然不是他要找的王勇。李海不想耽误时间,掏出两千元钱放在炕上,转身出了门。没错,如今李海的确已经是李总了,手下经营着一家快递物流公司,两家餐饮连锁,资产千万。看到这,我一直在思衬,两千元钱给了患重病的单身汉,是怜悯还是资助,是热心还是慈善,也许此刻在李海焦急的内心深处自己也说不清楚。
李海又走了三十公里,很容易就找到第四个王勇。他是茶棚远近闻名的看香的大仙儿......也许是为了赶路,李海留下一百元香火钱,驱车直奔五十公里外的水泉村,而见到的第五个王勇是个哑巴。李海身心有些疲惫,但他没有失望。他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切都在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李海返回到县城,草草地吃了口午饭,又驱车一路向北行驶。
三年前,李海离开了工作多年的道桥公司。临走前,面对王勇的这笔工资款,他踌躇过。如果他把这笔钱交到公司,它便会在瞬间失去个人的印记,以营业外收入的名义,最终成为固定资产中的一个数字。思忖再三,他带走了这笔钱。
8230元,作为一个数字,已经变成了一枚秤砣,沉沉地压在他的心上。那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托付,他没有去认真对待。那是一个随口许下的承诺,他没有去及时兑现。其实在王勇离开工地的那一刻,他已经意识到王勇没有撒谎,王勇的母亲的确是患病了。随着时间流逝久远,他越来越相信自己的判断。若是如此,当初这笔钱的得失,岂不是关乎一个人的生死。而今,对于它真正的主人而言,一切也许已失去了当初原有的意义。
李海在大山深处的辘轳把沟将要见到第六个王勇时,村长告诉他,这个王勇的确出去打过工,在回家的火车上,被小偷偷光了身上的钱,他不是自己回来的,而是被城里的收容所送回来的,回来时的王勇已经变得疯癫了。
李海问,王勇的左手是不是有残疾。村长点点头,说是有残疾,左手让电锯伤了。在村长的引领下,李海走进村东最里头一户农家院。 接待李海的是王勇的妻子,她引着李海来到西屋里另隔出一间小屋,一扇铁门紧锁着,李海手扶铁栅栏往里看,漆黑一片,一股臭味扑鼻而来。王勇的妻子一拉灯绳,小屋里的灯亮了,昏黄的灯光下,李海看清了王勇的左手从手腕处整个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挥舞的肉棒。李海退出来,问女人,王勇的手是什么时候致残的。女人想了想,说十八年了,三十岁那年电锯切的,整个手都没了。
十年前和十八年,两个不同的时间概念。看到这,我很感叹作者的表现手法和写作技巧。此时,作者很隐约的告诉读者,李海一路千辛万苦找到的第六个王勇并不是他要找的。面对李海最后希望的破灭,面对眼前疯癫的王勇,读者会问:李海如何做?作者在精彩、深情的叙述中揭开了谜底。
回到东屋,村长问,没错吧。李海沉吟着点点头,说没错,是他,我来晚了。随即从包里掏出齐整整的两万块钱放在炕上,说一点心意,给王勇瞧瞧病。女人噗通跪下,谢字没出口,肩头抽动着呜咽起来。扶起女人的瞬间,李海双眼也悄悄湿润了。在村长和女人的注视下,越野车碾着路面上薄薄的雪,缓缓驶离了这个隐藏在大山褶皱里的小村庄。
小说写到这,可以结束了寻找王勇这次的旅途。而作者用一席叙述,给读者留下了深深的思索:思绪从梦魇般的消沉中拔出来,李海有些恍惚,那只齐腕而断的手足以证明,此王勇并非王勇。只是一样的经历,一样的归期,却不是同一个人。也许只能这样解释:两个王勇在同一时间段,都走在回乡的路上。疯癫的王勇都回家了,而他寻找的那个王勇依然不知所踪。这对于李海是一种无情的打击,而李海就是李海,他细心的思考中,察觉到自己忽略致命的细节,那就是查找的信息都是健在的王勇。他遗漏了另外一种可能,那是一个他不愿意去面对的可能,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而今,他不得不去面对了。
这篇小说以寻找王勇说事,描述出李海寻找诚信的心路历程。小说主题鲜明、语言朴素、构思巧妙,一些情节、细节使用和处理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如在那个麻将厅,“王勇”和几个年轻人问李海:“十年了,你才想起来找他”。正是这句话,让我感到李海不是一个纯粹的讲诚信的人,否则怎么一拖就是十年。从人物的心理分析,李海也许多有自己的想法:找与不找,在李海离开那个公司之前,是两可之间,去找,是一个人的诚信,不去找,也不是他的错。也许正是“十年了,你才想起来找他”这句话,让李海有了屈辱感和愧疚感,也许这愧疚感掺杂着犹疑感一直存在在李海的心里,他只是正常人中的一个,不好不坏,站在道德和诚信的中间灰色地带。
表面上看李海寻找王勇是简单的的一件事,但心情是复杂的。从作者对李海的描写中看出:如果说李海愧疚感的产生,应该是产生在他把这笔钱拿走之后。不拿走,他不甘心这笔钱变成公家的,拿走,从某种程度上等于据为己有。所以说,正是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下,李海才走上了寻找王勇之路。
在小说的结尾处,作者处理的可以说是神来之笔。以李海的口气进行反问:如果那样,依然找不到王勇呢?然而,作者又在期盼和瞻仰中,联想到李海给疯癫的王勇放在炕上两万块钱,用两个“他”做出了让读者坚信的回答:那他也是存在的,他依然在他所不曾达到的远方,在无数的默默无声的王勇们之中,等待他的姗姗来迟。
看到这,我想到作者在小说前面的题记: 未至之地,皆是远方……李海没有找到王勇,如果找到了,这个小说就失去了它应有的意义,找不到才是这个社会存在的更大的现实。当下,欠农民工钱的事屡屡发生,作者正是通过李海寻找王勇来揭露一下这个现实,告知社会:农民工的钱,有多少像一滴水消失在汪洋大海,没有人去计算过,但有多少“找不到的王勇”,在远方默默无声地等待,这个远方也许就在隔壁,是我们没有走近而听不到苦难者的哭噎声。
面对李海没有完成承诺而又“兑现了承诺”这个节点上,作者用叙述、议论、联想、反问等形式的语言,让李海迟来的价值取向在寻找之旅中得到了升华,也是李海人生道路上的一次心灵的净化。这篇小说弘扬出的旋律,充满了现实意义和浓浓的正能量,让读者在深深的思索中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