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意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玛格丽特·杜拉斯《情人》
面对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我曾经无数次遭遇这样的尴尬,当对方问及我的老家,听到“内蒙古”三个字时,完全忽略了后面的“赤峰市敖汉旗”,一个劲儿地追问:
你是蒙族吗?
你们那里有草原吗?
你小时候是不是经常骑马?
我虽不忍让对方感到失望,但是又不能不尴尬地摇头,同时习惯性地伸手摸摸头。在我后脑勺偏左地方,浓密的发间藏有一个瓜子儿形状的秃疤,那是我十四岁时骑驴从驴背上摔下来,磕在干河套里的砂砾上留下的伤疤。
怎么跟他们解释呢?赤峰市位于内蒙古东南,敖汉旗位于赤峰东南,我的老家——那个叫大东沟的小村庄又位于敖汉旗东南,一字排开来,这边已接壤辽西,典型的丘陵地貌,汉族人居多。除了大队部的招牌上那些曲里拐弯的蒙文,和草原扯不上半点关系。再加上长大后举家迁居辽西朝阳,草原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了。
然而那一次次的问询,就像一颗颗凌空撒落的种子,在我心中滋生梦想的枝芽——总有一天我要去看看草原的,也不枉做 “内蒙古人”一回了。
那时我还青春年少,有一次,我忍不住把这个梦想加以想象中的描绘,说给一个女孩儿听。记得女孩儿当时兴奋而略含羞涩地对我说,她也有这样的梦想,有一天去看看想象中的草原。
一个心有灵犀的约定,多像一段恋情的序幕,在草原即将敞开的宽广的怀抱中徐徐拉开。然而现实是坚硬的,旅行是奢侈的,为生活奔忙的我,拮据到拿不出一笔去草原的路费,更别提一顶收藏梦想的帐篷。于是我只能用《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里萨宾娜的语气来安慰自己:“好了,对未至的草原,我自有我的想象。”
依赖于想象,于是多年以后,我写下了一篇关于草原的小说——《婚前旅行》:
一个即将走入婚姻殿堂的女子,在翻看过去的影集时,无意看到了初恋男孩儿留下的照片和字条,那是一个草原的地址,那是一个和爱情一起没有被兑现的承诺。面对婚姻的列车即将驶入既定的命运轨道,女子踏上了寻找记忆中的草原的旅程。而当她按照字条上的地址来到目的地时,却发现那个叫“草原”的地方,不过是一片贫瘠的丘陵地带。那一刻,借女人的心理,我写下了我的内心:
“该怎么解释这一切呢?
也许当初的男孩儿说了谎,这里从来就没有过草原,而是一个向往草原的人,为它取了这个遥远而富有诗意的名字。
也许男孩儿并没有说谎,这里从前曾经是草原,不知什么时候草原上的草消失了,长出了连绵不断的丘陵,长出一片又一片的村庄。
也许男孩儿是否说谎已不重要,草原其实一直都在,只是在她到来的那一刻消失了,不可挽回地消失了……”
情节再离奇,说出的也不过是一个人尽皆知的朴素的道理——梦想与现实总是存在不可弥合的鸿沟,就像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草原——
2016年5月5日,立夏,晨八时,我随单位安全检查组人员乘车从朝阳出发,去往克什克腾旗芝瑞镇,单位野外队在那里施工一个蓄能电站前期勘察平硐项目。坐在车上,莫名的冲动和希冀在我心底涌动,即到的克旗就有草原。直觉告诉我,此行我将看到梦中的草原。
出朝阳进建平,过建平出高速,一路向西向北驶入赤峰地界,地势越走越高,车在盘山道上蜿蜒缓行。放眼车窗外,大地上的绿色变得稀薄黯淡,散落在山坡上的山杏树绽放出点点苍白。而此时的辽西朝阳,已是绿色丰盈,杏树亦结出拇指大的杏子。面对步步上坡的四百多公里路程,春天北上的步伐明显犹疑而迟缓了。
车至一个叫大碾子的地方,海拔已高出辽西一千多米,高差急剧的变化让耳膜有鼓胀感,并伴有阵阵嗡鸣。窗外山风大起,沙尘漫黄了天,沿途随处可见一排排立在高处的的发电风车,巨大的叶翅在风中匀速旋转,阵势蔚为壮观。
话题不知不觉聊到了克旗的草原,在克旗当地组织施工的吴经理便充当了向导的角色,说到了前面的灯笼河子,就能看到草原了。说这边的草原最大的特色是地貌的多样性,既有丘陵山地,又有河谷冲沟。从低处往高处看,洁白的羊群真的很像天边升起的朵朵白云,不过那要等到看草原的最佳季节——八月份。说如果稍早稍晚些最好,旅游旺季全是人看人,而且当地旅店的住宿费也会成倍往上翻。
转过一道山弯,车下行到谷底,就到了灯笼河子,路边筑一面粗糙的水泥墙,一晃而过的瞬间,上面恍惚用红油漆写着“灯笼河子草原售票处”的字样,一个大红的箭头直指山谷深处。
车又从谷底爬上坡顶,视野顿时大开,差不多能看到草原的全貌了。这就是我曾经梦中的草原吗,她没有我想象中的一望无垠,也没有歌声中“洁白的蒙古包洒落在河边”。满目荒凉中,只有音律般舒缓起伏的坡地,仿佛一波波涌向天边的浪。一长条儿一长条儿的垦荒地,像一条条随风飘动的黑色哈达,顺着地势的起伏,从坡这边搭到坡那边。坡地上随处可见一堆堆隆起的黑色小土堆,排兵布阵般密集着,那是草原鼠嗅到了春天的气息,开凿洞穴,准备开始新一年的生活。凝神看,能看到沟谷深处蠕动的羊群,执着地啃着还未返青的草根,风沙为它们染上了一层土黄色,也许要经过一场又一场雨,才能洗出它们本色的白。
从沿途切割明显的冲沟河谷,能窥见整个草原的立体剖面。那是草原剥落了华美的外衣,向人们裸露她本不丰腴的肌骨——最上边是稀疏的草皮,草皮下是薄薄的土层,土层下是粉状的流沙。那沙有着流水的质地,随时都可能御风而飞,它们是这漫天风沙的源头,是草原沙漠化的狰狞初露。与之形成对抗姿态的,是完全裸露的沙地里的防风林带,无论是落叶松还是银杉树,都像一排排坚守岗位的哨兵,守护着脚下的方寸土地。
道路一直窄而弯曲,进入一段平坦地,还真见到了一队身着迷彩服的士兵,在道路两旁栽植着一人高的油松,夹得道路看上去愈发窄了,难道将来,这条路一直这样窄下去吗?也许,面临风沙侵袭的草原人,已经无暇顾及道路的宽窄,在他们心中,除了绿色,还是绿色。
这让我想起我的老家敖汉旗,那个如今被联合国环境规划署授予“全球500佳环境奖”、被全国绿化委员会、国家林业局授予“再造秀美山川先进旗”称号的小县旗,取得的一系列荣誉,完全缘于对环境的忧患意识。三十年前,勤劳质朴的敖汉人便已经拿起镐头铁锹对荒山秃岭宣战,分干到户开始了流域治理。每到农闲时节,村村都有大会战,在山顶上挖育林坑,在山坡上挖囤水池,栽山杏树和油松,种苜蓿和沙打旺。想当年,我曾经为手上磨出的血泡流过眼泪,现在想来一切都是值得的。以我的老家那个小山沟为例,如今漫山遍野蓊蓊郁郁,若逢丰年旺雨,油松林里红蘑遍地,采蘑菇已经成了村里人的一项经济收入。我的一个本家大嫂,每年光采蘑菇就会收入上万元。
晌午大歪,终于到了芝瑞镇,一辆辆载满巨石的大货车停在镇子口,车厢里装的是刚刚开采出来的大理石毛坯,天然的六棱柱形。同行的孙哥说,整个芝瑞,光采石场就有一百三十八家,为了保证石材的质量,采石场里采石从不爆破,用钩机硬挖下来,植被破坏得厉害,再想想沿途的植树造林,这就是工业之矛与环保之盾之间的一场较量吧,也许这场较量,将一直持续在人类永不满足的索取和亡羊补牢的偿还中。
简单吃过午饭,一行人驱车前往工地,工地在半山腰,风势更大了,像一个坏脾气的莽汉,咣咣地摔打着开合的宿舍门。安全检查中,工人冒着大风现场组织了一场火灾应急演练。演练结束,风更大了,黄沙淹没了天地的界限,山峦模糊,太阳如一张贴在灰幕布上的白锡纸片,世界堕入一片孤绝与混沌。
出工地,奔克旗,已是黄昏。车窗外,一条蜿蜒细流与公路若即若离,时聚时散。问开车的哥们儿老张,说是西拉沐沦河。真的是西拉沐沦河吗,我是见过它的,那是在十二年前的一个夜晚,在从赤峰去往阿鲁科尔沁旗的途中,我在夜幕中对它有过匆匆一瞥,那时那地的它胸怀宽广,气势豪迈,仿佛人生正值壮年。想起在来时的车上,吴经理说起在他的湖北老家,好多河流已经干涸了。想想那些消失的河流,流过的不单单是广袤的地域,更是久远的时光,它们哺育过人类的童年,却在这个加速度发展的时代,遭遇灭顶之灾。
夜宿克旗政府所在地经棚镇,同屋的哥们儿老张递给我一本书,是宾馆里的非赠品,书名《克什克腾体验》。作者张明汉,土生土长的克旗人,文字优美抒情,从自然地理到游牧文化,从花鸟鱼虫到风土人情,极尽对故土的讴歌。
翻遍全书,唯独没有找到灯笼河子草原。手机百度,才知道灯笼河子草原隶属于途经的翁牛特旗。内心不由苦笑,想起帕慕克的新作《我脑袋里的怪东西》里的主人公麦夫鲁特,一个挑着担子卖钵扎的街头流动小贩,在堂兄的婚礼上,对新娘的妹妹一见钟情,此后三年一直向这位女孩寄去一封封有去无回的情书。当他谋划好带女孩儿私奔后,却发现同他私奔的竟然是女孩的姐姐拉伊哈。尽管多年以后他知悉这是堂弟苏莱曼的阴谋,但是麦夫鲁特还是接受了拉伊哈,接受了命运赋予他的一切。
灯笼河子草原于我,就像那个被错认的女子,无论她是草原众姐妹中的哪一个,都已经成了我的初见。灯笼河子草原,这个还未完全醒来的女子,在半梦半醒之间,向我袒露了她最真实的面容,她饱经沧桑而疲惫憔悴,她孕育生机却随时韶华逝去,八月的草场不过是她一年一度醒来后的精心梳妆。
睡梦中的她也许不会知道,有一个人曾经梦里想她念她千万遍,却在不经意的偶然间,匆匆走过她的身边。在对她初恋般的凝眸中,内心充满痛苦而深沉的爱与愁怨,宛如一条潜入地层深处的河流。